【编者按】:本文为许知远《温柔的流亡者》第三篇。
四
"我喜欢残败的东西,美是来自悲哀,流亡是个悲伤的事情,你要离开母体,我在这里中感到一种特别的美。"
被问到流亡与美学的关系时,王丹从厌倦的情绪中摆脱出来,他之前一直用礼貌来掩饰这种厌倦。
自1989年夏天以来,他就处于一种流亡之中。先是一种内在的流亡,他被关押于监狱中,然后他被驱逐出中国,外在流亡也开始。流亡的荒诞也注定伴随着他,他要在这种荒诞中创造意义。关押在秦城监狱时,他以21岁之龄来理解外在自由与内在自由的区分,"当人身自由和基本人权被剥夺了的时候,一个人对自由的全部热爱就会加倍倾注到对内心世界的自由追求上……即使是在逆境中,在一个最肮脏嘈杂的地方,一个内心自由的人也可以体会到生活的美"。流亡美国时,他又要面临身份的戏剧性重组,他先是从一个学生领袖变成囚犯,如今又获得了充分的自由,这自由可能解放他、也可能压垮他。
相较而言,台北仍是个不错的流亡地。各种各样的流亡者造就了这个岛屿。从郑成功到蒋介石,他们在此建立流亡政权,徒劳地面对中央帝国,从渡过黑水沟的泉州农民到百乐门的金大班,他们的乡愁无处安放、四向迷漫。
对于王丹,甜品店、夜半的诚品书店、蜿蜒的小巷、醉酒的朋友,台北让他找到另一种归属感,缓解不断滋长的乡愁。相比新英格兰的凛冽空气,台北潮湿、温暖,像是个温柔乡。他还找到了一直被压抑的作家身份,比起学运领袖、政治流亡者,这可能更符合他内心的渴望。在燕园的岁月里,除去民主沙龙,他也是文学杂志的创办者、热情的诗人,他在1989年初的一首小诗后来被张雨生谱成流行曲《没有烟抽的日子》,红极一时。在台北,他出版过诗集、散文集,一些作品被少年人评为最受欢迎的诗作。这重身份与趣味,似乎是他过分政治化的身份的一种平衡。
还是多年前,一位旁观者就发现,与其他学生领袖不同,王丹有一层更敏感的内心世界。他在狱中写下这样的句子:"秋日的傍晚,四、五点钟的时候,从半开的窗口望出去,可以看到大群的归巢麻雀在落叶将尽的稀疏树梢间上下翻滚,桔红色的夕阳把半边天空染成金黄。这种色彩与窗外世界的静谧融合在一起,总是给我一种强烈的震撼。带着这难以言表的感受,我常常独自站在窗前,静静地目送夕阳的西下,直至夜色的降临。"它像是一种自我保护,防止自身被现实的残酷吞噬。他自己也说,因为有文学,他不怕输,可以在政治世界更放松,他可退回文学世界。
"那场冬雨像一个个性内敛阴郁的孩子,静默地坐在那里,尽管不暴烈,却令人窒息。我只有拥被坐在窗口前,看中山高架桥上至深夜仍车水马龙的一条光河,在雨幕的朦胧中一寸一寸计量时间的长度。"他这样描述冬日的台北,用的文章标题是《冬季到台北来看雨》。我翻开王丹的新书《台北日与夜》,他写半诗半散文的段落,年轻的摄影师陈卓邦配上照片。整本书的情绪也是孟庭苇式的,一点点感伤的小布尔乔亚。
这感春伤秋的劲头似乎与20年前没什么两样,这值得庆幸,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,他对世界与生活的认知没有太多的改变,也没有太多的深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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